某日夜不成眠,翻来覆去终不得法,于是披上衣衫出来走动。夜色微醺,空中似有雾霭隐隐浮动,兜兜转转挥散不去,天凉好个秋,甚或那皎洁月光看在眼里映入心底,都有着莫可名状的点点寒意。一时百感交集,不禁想起梁实秋先生的《人生几度秋凉》,胸口便涌起五味杂陈的落寞来。是的,就在自己神思茫然的当口,一阵馥郁的芬芳不经意扑鼻而来,瞬时化作层层暖流,在周遭汩汩流淌。它一准是听到我寥落的心事了吧,循着那斑驳月光,下意识地,我小心翼翼探寻而去,就在庭院西南墙角处,一株善解人意的夜来香,凉风习习间正兀自开得烂漫。它是何时被丢在此地,又是何时破土萌芽生枝开花?那一刻我不禁愣在原地,怔忡良久。
夜来香,亦称夜兰香,顾名思义,因其夜间开放香味芬芳而得名,是极为凡俗的一种花卉,尤以乡村种植最为普遍。平心而论,在世间争奇斗艳的万千花草中,花色清淡的夜来香并不出众,宽阔枝叶掩映下的娇俏花朵,远远看去甚至算不得美丽。因其欣赏性不够,植株高大徒占一方土地,城里人的花卉概念里便不自觉地摒弃了它。夜来香来到乡野林间落户,与茫茫村民毗邻而居,或昂首挺胸,或坦然安卧,漫天漫地地生,漫天漫地地死,生生死死全是一个人的事,无所谓悲喜。因之,与其说是乡村接纳了它,倒不如说这是一场惺惺相惜的老友相聚,一曲相逢恨晚的流水高山。
秉承了乡村的传统习性,夜来香骨子里便蓄满了一股不服输的精气神儿,生命力极为顽强。对于孕育自己的这方家园,夜来香从不挑肥拣瘦,土壤肥沃或贫瘠,空间狭窄与宽阔,它们同样生得有滋有味。养分不足俭省下,地域不够忍耐点,水源不丰自制些,唯一不变的,是自己对生命一如既往的热忱。于是,我们亲见了夜来香情态万千却坚韧如一的子孙们,它们或立于屋顶墙头扭动腰肢,或安于犄角旮旯默然自持,或幽幽山谷对月倾诉,或农家花园神色娇羞。春耕秋收不属于它们,打药施肥不属于它们,它们同样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走过了人生的四季,踏遍了脚下的土地,孕育了这千秋万代的子息。是的,如果说美,夜来香并非美在形貌上,它美在心态上,美在与世无争的恬淡里。
夜来香之所以在夜晚开放,在夜晚静静吐露芬芳,是因为它也寂寞吧。同样寂寞的夜来香,洞悉了月亮那看不见的忧伤,体察了蟋蟀那猜不透的断肠,继而藉由自己的芬芳,去交相取暖,去雪中送炭。是呵,谁懂月亮的忧伤有多长?人人将那忧伤寄情与月亮,月亮自己的忧伤哪里藏?你看那阴晴圆缺,不正是它心头一道道伤,经年累月,欲盖却弥彰?不错,谁知蟋蟀的断肠有多凉?人人赞美那乡村僻壤,赞美那草绿葱茏间的一隅安详,又有谁知生活在当下的凄怆?你听它夜夜笙歌、抚琴吟唱,不正是一腔心事无处放,期期艾艾诉衷肠?夜来香的前世,一准是位至真至纯的诗人吧,今生献身大自然,化作你我失意时路遇的一株无名小花,涕泪涟涟却满袖盈香。
提起夜来香,就不由得使人想起一代歌后邓丽君。这个芳华绝代的女人,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歌唱和慈善事业,却终难逃脱红颜薄命的悲惨命运,在四十二岁的年纪上溘然离世,留给世人永恒的唏嘘与无尽的思念。邓丽君一生情路坎坷,却将最美的爱情畅想带给了这个世界,多少失意者在邓丽君的歌声中得到抚慰,多少有情人在邓丽君的歌声中牵起手来,从而成就了自己的一世安恬与幸福。纵观邓丽君的一生,不正是夜来香精神的真实写照么?生命陨落,余香永存。
一室寂然,如豆的灯火中,我仿若又听到了那甜美如昔的歌声:
那南风吹来清凉
那夜莺啼声细唱
月下的花儿都入梦
只有那夜来香
吐露着芬芳
我爱这夜色茫茫
也爱这夜莺歌唱
更爱那花一般的梦
拥抱着夜来香
吻着夜来香
夜来香我为你歌唱
夜来香我为你思量
……